2012年4月17日 星期二

新出洋客


悠悠哉哉地,我把單車停在餐車邊,等情侶檔老闆與老闆娘做我的早餐,早上的大風實在驚人,嘩的把腳踏車吹倒,這下子那苦撐半年多,搖搖晃晃沒有支架的車籃更加破爛了…,提著蛋餅加奶茶跨上車過馬路時,才發現大盤撞歪車鍊脫離,腳踏車只剩下空轉的功能。

校門口那間修車亭沒有經營好多年了,鐵皮屋雖在,卻發滿雜草;然後我想起校園裡每個停車處的牆上與焊在腳踏車架上麥克筆的文字:

「修理腳踏車 校門口左轉100公尺 加油站對面」。

100公尺有多遠,輔大門口的中正路是這麼車水馬龍,汽車機車還有計程車老是呼嘯而過,我真懷疑腳踏車行的存在與否。課後,我還是去了,大不了牽得更遠,車總是得修的。

走著走著,我想念人大便民小市場前的修車亭,人大裡的生活機能很好,像個小社區,北京的清華跟北大騎車風氣盛,修車攤隨處可見。大概走了兩三個一百公尺,終於在汽車修車行底下看見紅油漆寫著「自行車」的壓克力小牌子。這家烏漆抹黑的修車行像回收場般,螺絲鐵絲輪胎散落一地。

和老闆閒聊一番後,他說:這家店要收了,以後你也不能來這裡修車了。

老闆要去馬來西亞做橡膠工廠的管理人員了,曾經,他幫過一位朋友,原先家族企業是做橡膠鞋底的,父親過世後家裡的事業被其中一個兒子敗光了,當時這位朋友窮途潦倒。朋友說,等我冬山再起,一定不會忘記你。

老闆的修車行已經三十年了,但他看起來很年輕,有三個孩子最小的有二十多歲,都在工作了,其中一位被雇做水電工,沒有人要接做黑手。三天前老闆接到那位朋友從馬來西亞來的電話,朋友三年前到馬來西亞去接管橡膠工廠的總經理,專做橡膠加工,產品約有兩百多種,那個工廠比輔大校園還要大,當時從兩百多人收編到二十多人整頓一番,三年後,工廠穩妥了,想找個人來幫忙監督管理,要找個信得過的人,橡膠的配方可是掌握在總經理手裡呢。他想起了這個修車行的老闆,老闆花兩天考慮,決定把車行給收掉,最快兩周內就出發去大馬,氣得老婆小孩,他們怕他被騙,最後錢也沒了才回來。

老闆說早期華工很多,現在台灣人去馬來西亞都是投資客多,作管理階級的,他想用台語跟簡單的英文跟他們溝通,不曉得馬來跟印尼勞工聽不聽得懂,但老闆說管他的,一陣子應該就知道怎麼溝通了。

幾年前我曾去馬來西亞巴生港外的吉膽島做過產業調查,這些漁業船業公司老闆都是華人,員工多為非法黑工,黑工是印尼人,坐船經過馬六甲海峽,踏上退潮後的紅樹林泥地走過來,得花上很多天生存與逃海上警察,金僑老闆還說,孩子讀了書都留在大馬,不願做這種體力活了。我回朔並想像著民國前到民初金門鄉親出去的決心,家鄉生活困苦,出洋既趨勢又得放手一搏,可不會被家人潑冷水,再苦也沒不會更慘了。

車行位在轟隆隆的省道上,老闆一邊低頭修車,一邊跟我說話,聲音不時被咻咻咻的車聲蓋過。我沒說我與出洋客的情感連結,老闆握著旋轉電鋸切開車籃上那生鏽到不行的螺絲,噴出的火花襯著後面亂七八糟與充滿歷史經驗的店,我覺得好美,這裡一周後就要收攤了。老闆聽到我去過馬來西亞,很期待得到我的回應(或者說支持),因為為此他的家人們很不諒解,怎能花兩三天就決定他的後半輩子,「孩子們都長大了,至少我不用掛心了」,他說。

我對老闆說:能下定決心,放棄這裡的工作,去嘗試新的事情,我覺得很厲害也很佩服。

能有多慘呢?再慘,這皮囊還是能承受住的呀。

老闆把齒輪敲好,車籃換新、調整我煞車的緊度後,把車交給我。他說:OK了!如果有什麼問題…,便打住了,這麼自然的一句話,因為即將來臨的轉變跑道,使得這句話不能再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