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4日 星期五

重述我的父親


小學時期,有很多八股的作文題目,穿插在不同年級和配合不同節日之中。比如:我的志願、我的座右銘、影響我最深的人、……、我的母親,當然,還會有──我的父親。這種題目看似好寫確不易下筆。小時候,我會預設老師喜歡有發展性的內容,而一篇好的「我家人」,除了文情並茂,還得具有真實案例,像是:每到夏天,爸爸會陪我爬上鄰居家旁的芭樂樹採芭樂,爸爸彎腰讓我踩著他的背登上樹,……,我們咯咯的笑著,一起在樹下享受果子的甜美與親情,那是最快樂的暑假……。但真實狀況是──我的爸爸從來沒有陪我爬樹的時間,加上他警察的身份,偷摘,更絕對不允許。小學的我怎麼描述「我的爸爸」,卻已經記不得了。


記憶中,爸爸總在遠遠那一邊……,那一邊是和其他人的爸爸所不一樣的。下雨天,爸爸不會來送傘或接送我們;忘記帶作業時候,也只能自己想辦法,和老師說一聲抱歉。與其說他不能陪我們玩,不如說,爸爸他太忙碌了,他的生活與生命,已經緊緊和工作扣住了。小時候和爸爸的影像,大多在上班地點的附近,隨著爸爸調度職位的單位鄉鎮而改變照片的背景。總兵署門口,有爸爸替我們三姊妹合照,當時警察所還在金城的清總兵署裡;爸爸任命於烈嶼警察所時,媽媽帶著全家坐船到小金門,於警察所蔣公銅像蹲馬步前開心地比Ya的照片,那是很特別的島內移動經歷……,緊扣爸爸幾乎沒有假日的執班場域。大約十五年以前,警消尚未各自獨立,爸爸還是警察,由於職務的關係,經常在所內值班。一周大約有五天不會在家,剩下的兩天是爸爸回家一起吃飯的日子,雖是「團圓日」,但當時我們會很緊張,因為爸爸總是嚴格規範我們的言行,那是他的教育方式,也許也稱做家教,但更甚我想是他成長路徑內化成他的價值觀。自從爸爸從高中畢業後,即進入中央警官學校(今警察大學),那時他才十八歲,而十八歲往後的日子,就這麼泡在軍警的生活之中,威權體制的時代,警察、軍人學校以高標準教育並要求這些未來將任命保護人民的子弟們。爸爸承襲著這番教育,並落實於他的生活之中,而這也是我所謂的內化到他體內的各種道德標準。爸爸在警察所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還要多,身為警察的身份與父親的身份卻難以清楚切割,所以他提醒我們吃飯時椅子只能坐三分之一,並且腰桿挺直、必須以口就碗、手肘不可以撐在桌面上、夾菜時不能越過其他盤菜、口中還有食物不能說話……,但當然調皮的孩子怎麼可能一一遵守,並時刻記在心裡,我們就是不斷的偷偷踰越界線,三分之一與三分之二是在桌面下的事,做為一種出口,孩子會挪移自己的邊界,就是不願妥協……,但其實也跑不了多遠。

很久以前,在那個還沒有大哥大的時代,爸爸有BB call,扣機在當時真的非常拉風,媽媽和爸爸有特殊的暗號,「8857」是指要一起晚餐嗎!「1111」是我在找你。小時候會搶著幫媽媽扣爸爸,爸爸的扣機也絕不離身,並非因為我們會找爸爸,而是每當火警或有人撥打119時,爸爸便必須立刻出發,不論他身在金門的哪個角落,他像超人一樣要在最快時間內抵達,為著人民的安全也必須帶領消防隊。到了今天,爸爸手機也總是繫在腰邊,時刻待命並保持警覺,即使他和媽媽正享受著悠閒午後的一杯茶,還是必須立刻切割,趕到現場。

爸爸左臉上有一塊紅色的記號,我小的時候家裡留傳一個故事:爸爸當時才剛回到金門,一次火警,大部份人都逃出來了,唯獨剩下一個嬰兒大聲哭嚎地被遺留在失火的屋子裡,而他的祖母在外面喊得聲嘶力竭,年輕力壯的爸爸使命必達,二話不說衝進火場中,把小孩抱了出來,後來火勢控制住了,皆大歡喜,但爸爸的臉上因為被火燒到,於是留下了一個紅色記號。那是個很神勇的故事,卻是在長大後才知道,那個東西稱為胎記,是打從娘胎就有的東西。神話是必要的,望著它,得以不斷有指標性的象徵,它支持我們前進的信念。爸爸的確很神勇,但卻和那個紅色記號無關:

還是在一次的民房火警,火勢驚人,當時大多數人都脫困了,但在慌亂中神祖牌來不及被帶出來,家中的人很著急,認為祖先的牌位不能被燒到。爸爸觀察火勢,也因為想解決民眾的憂慮,咻地一下子衝進火場,轉眼間就把案桌上的神祖牌全都抱出來,交還給他。每當媽媽說到這裡,便會順道評價那真是多麼危險的行動,但爸爸眼神總透露著讓民眾安心是他的責任。比起抱嬰兒和紅色記號,神祖牌的故事似乎比較不生動,但爸爸的確成是我們眼中的英雄。

將近三十年出入火場的生死經歷,深刻地影響著他。看待生命的來去,倒也使他無法分割工作與生活,以至於爸爸總要求我們的準時、危機意識,雖然總被孩子間拿來當玩笑開,但若不是這般性格的人,怎能將生命全全投注在救人工作中呢?若不是有那體貼的妻子,打理全家,他怎能全心全意首在工作岡位上,並安心工作?而我們的爸爸,為著整個家,為著整個金門,早已將自己年輕時期的夢想拋諸腦後,只剩下為大家服務,在消防與民眾安全教育這塊土地上耕耘的信念。

相信全金門或者整個台灣,要有多少這樣的英雄,就得有多少這樣的家庭在後面支撐著他們,使他們無後顧之憂,獻身給救火工作。打火英雄不只是一隊壯碩的弟兄,更是有一大群人在後面托著他們的心靈,使他們盡心盡力全心奉獻。

這是一篇大概被退稿的文字。 由於某紀念刊物,需要眷屬寫點消防人員的家人的甘苦談。 我沒能寫得甘苦,只好把他當作再次看看我眼中的爸爸。偏偏文字寫得畸形,敘述來得詭異,因為害怕過多的不滿及其情緒加入得太多。於是文章便被爸爸退稿了,他說:你寫得太自吹自擂了,不要好了。 但這確實反映了我對於公開寫一篇給予我對於父親的看法之中的矛盾。
另一篇爸,我回來了是好久以前在新聞台的文字。(新聞台已經找不會更久以前的另一篇了,真是糟糕)